美國方聞教授(普林斯頓大學)對中國古代書畫的征集和研究,在國外學者中貢獻顯著,他使大學博物館和紐約大都會藝術(shù)博物館的藏品積累,逐年增加,后來居上·,在國際上的名譽蒸蒸日上。1985年5月在紐約舉辦學術(shù)討論會盛況空前,與數(shù)年前堪薩斯、克利夫蘭兩地的“八代遺珍國際學術(shù)會”相互輝映,值得稱道。由于方聞教授本人中國古代書畫的素養(yǎng)深厚精湛,兼之氣魄過人,匯為大觀。他從事中西書畫史的研究,著作甚豐,并重視真贗的辨識。題為燕文貴《山水圖》之作,流傳中早巳定為燕文貴手跡,向無異議。可是,方聞教授經(jīng)過研究終于推翻成說,撰文肯定為燕氏弟子屈鼎所作,在中外學術(shù)文物界取得一致承認,較之“買王得羊”的成果還重要許多。理由是:第一,燕文貴的真跡,傳世可以確認者尚有兩三件;第二,屈鼎之作,見于《宣和畫譜》著錄的有好幾件,然八九百年后,竟沒蹤影,在畫史上成為空白;第三,從燕、屈作品師承關(guān)系,有裨于北宋初期山水畫發(fā)展脈絡(luò)的探索;第四,作為屈鼎傳世孤本,它的藝術(shù)價值和歷史意義值得珍視。此類“發(fā)潛德之幽光”的工作,使我聯(lián)想到歷代也有不少的人士為此打下了基礎(chǔ),功不可滅,不能忘記。問題還得拉回來,方聞教授將燕氏之作考訂為屈鼎,正與謝先生之評定徐熙《雪竹圖》有異曲同工之妙。都由于客觀條件幫了忙,宏觀起了作用,即時代風格(包括謝赫六法之首的氣韻),加上微觀深人綜合的分析(包括個性及其他)。今天自然科學的發(fā)明對世界物質(zhì)文化作出貢獻,受到人類社會的推重。已故胡適先生對《紅樓夢》考證時說過,發(fā)現(xiàn)一個新詞,等于在宇宙找到一顆新行星(大意如此)。是的,做學問重在不斷探索,有所發(fā)現(xiàn),以及有所創(chuàng)造。我以為謝、方兩先生以及其他藝術(shù)文物界專家,各自做出了重大的業(yè)績,理應(yīng)予以褒獎,至于采取何種形式,可以由有關(guān)方面從長計議。要之,使國際社會將古代書畫鑒定研究的碩果,不但予以承認,而且廣泛加以獎勵和宣揚,藉此推動這方面事業(yè)的開展。也許這個看法被別人視為迂闊,惟有感于此,作為建議,以供采擇,如是而已。盡管是屬于題外話,過去若干年卻無人提及,不無遺憾。
單是強調(diào)宏觀(時代性),可收“雖不中,不遠矣”的效果,固屬重要。但放松微觀,就會把作品的真實作者漏掉,絕對年代,更為重大,不言可知。上面的燕、屈《夏山圖》之辨是如此,再不妨舉出近年來在鑒定工作中所遇到的一樁令人深思的事情。猶記友人中山大學容庚教授曾以重金從某古物商手中購得署名戴進《山水卷》,此乃本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事。此老將“文革”中所受到的折磨和屈辱,一概置之度外,仍然積習未改,依舊不忘情于古器物碑版、書畫的搜集。戴進《山水卷》是他晚年搜到的心愛之物,喜悅之情,可想而知。后來常在朋輩雅集之時,將此卷展示以娛悅同好。我于1965年冬曾客廣州,與教授多次過從,談天說地,此情此景,猶在眼前。惜在“文革”中,我們遭到同一命運,長期無緣南下晤面。“四兇”就擒,舉國同慶,我們之間彼此通過信息,互致問候,但又時為工作所羈絆,迄至1988年11月再次臨穗,一別13載,物是人非,教授早已跨鶴西去,而我亦垂垂老矣,不禁感慨系之!差堪慰藉者,此行能在廣州美術(shù)館看到此公生前捐獻國家大批古代珍貴文物,其中就有上面提到的戴進《山水長卷》,赫然在目,如睹故人。殊知此卷曾被不少同仁鑒定為明代中期之作,但未必屬于戴氏手筆。此論點頗具權(quán)威性,似乎已成定案。故當廣州美術(shù)館為紀念建館35周年,與中文大學文物館聯(lián)合舉辦明清繪畫特展時編印畫集,將此卷收人集中,改作“明人山水”,謝文勇先生《讀畫小記》中有以下記載:“此卷為中山大學容庚教授捐贈。經(jīng)鑒定,戴款不真,定為明人作品,從風格看屬于浙派一路。明李開先《中麓畫品·后序》,記述戴氏曾嘆稱:‘吾胸中有許多事業(yè),怎奈世無識者,不能發(fā)揚’;《明畫錄》也稱他‘死后始推為絕藝’??梢姶司懋斪饔诖魇先ナ篮?,不然他在世畫不為看重,誰愿花這么大功夫畫此長卷假冒戴氏作品?”以上所引的一段文字,其前提認為是在“戴款不真”之下面引申出古人之說,藉以證明后人所為。卻又覺得此卷“具大家氣格,非庸庸畫工所能。在流傳的古代書畫中,往往碰到像此卷一樣,款識不真,但作品時代接近,藝術(shù)水平極高,如按所署款識看待當然不合實際,若就此束之高閣,不給面世,也至為可惜”。我們要感謝美術(shù)館沒有將它“束之高閣”,并編印全圖公諸于世,具有高見卓識。由于遼寧省博物館藏有清宮著錄為南宋夏珪《江山無盡圖》長卷,雖非夏氏真跡,無本人署具名款,當是南宋末期畫家?guī)煼R元、夏珪兩家技法融合而成的“天衣無縫”的佳構(gòu),用畫與此卷對照,發(fā)現(xiàn)兩圖筆墨、山川、樹石、人物、溪橋完全一致,連當中極細微的點苔,廬舍位置等,吻合無間,實乃咄咄怪事!由此引出一個極為尖銳的問題:兩圖肯定出于同一畫稿,其間必有一卷是臨摹本。按常理。只有后來的畫家才有可能臨摹前人之作。如果可以認定明人山水一卷源出《江山無盡圖》,此前提若被承認,接著是臨摹者是否戴進的問題,又被重新提了出來。這正好是由于邏輯推理所必然揭示的,而且需要我們認真考慮作出正面回答的嚴肅問題。從鑒定上的責任感出發(fā),我不能不承認此卷是戴進《江山無盡圖》的摹本,而且是戴進早年致力于馬、夏畫派時辛勤用功的力作。根據(jù)是:第一,戴氏從南宋李唐、馬、夏一派致力追求,如果不通過認真著力的臨習功夫,就不可能創(chuàng)造出浙派的風骨;第二,卷后行書所署“錢塘戴進”名款,信筆出之,靈活而無凝滯之感;第三,如是作偽,當仿效名家常見之款式,如“靜庵”或“靜庵戴進”、“戴文進寫”、“西湖靜庵”行楷書,追求其形似和運筆結(jié)體,以欺鑒者。可此卷署款則大為不然,是戴氏早年未成熟定型時所書,恰與早年從事臨摹若合符節(jié),歸于統(tǒng)一。因此,可以確定此卷應(yīng)屬戴氏早年真跡,可定名為《戴進摹宋人江山無盡圖》,諒荷讀者同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