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街十八巷,數(shù)下來都要好久,陳老巷、余家巷、古井巷、瓷器街、炮鋪街……老巷是一個大容器,里面裝滿了多少老襄陽的生活與命運(yùn)呵,皺巴巴的旱煙葉、沿街叫賣的貨郎擔(dān)、嘖嘖作響的縫紉機(jī)踏板、烈日空場里曬太陽的漁網(wǎng)、拉蜂窩煤的木板車……一種遠(yuǎn)去并將被現(xiàn)代化漂白的記憶,一種被淡忘的人居方式,一去不復(fù)返了。城市總是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著,老巷不改,城市就不能蛻皮。但那一揮手,怎能不道一聲珍重。
為什么要遠(yuǎn)走?“讀萬卷書,行萬里路”蠱惑了多少不安的心。我開始戀戀于手邊的尋常風(fēng)景,于尋常中讀出況味。在陳舊與滄桑里,生活的根、童年的根、城市的根、都可以找見。來,跟我上老街,不看景點(diǎn),只看生活。已經(jīng)消失的,或正在消逝的,那么美。
永豐巷有個“自來泉”澡堂和“二我”照相館,多么可愛的名兒,只念取名的心思,就萌生光顧的沖動。以前條件差,都是擠大澡堂子,洗出一身汗。那時照相也稀罕,不比現(xiàn)在,全民攝影時代,眼看著膠卷成了古董。
不知是哪家的,木搓衣板、衣籃和棒槌,在墻腳曬太陽,濕漉漉的,打了很多“補(bǔ)丁”。遇到的女人說:“這樣洗,干凈!”。很多人見了這些都會稀奇,現(xiàn)在機(jī)器普遍代替了人力,洗衣機(jī)省去許多麻煩。但是看到木質(zhì)的老物件、挎著衣籃去河邊的女人,總會懷念那生活的質(zhì)樸。
中山前街有一處殘存的歷史墻繪,毛主席光芒照四方,多么溫暖。這個年代,毛主席頭像依然流行,只是在798,成了文藝范兒。
中山前街還有家錄像店,門前冷落,黑板上寫著最新影片“下午丐世神刀,晚上螳螂拳”,還是上個世紀(jì)的口味,眼熟、親切。去年賀歲檔,《泰囧》創(chuàng)13億票房,逗樂了新生代??谖哆@東西,也愛跟時代的風(fēng),一陣一陣的。電影院是從錄像店手上接的班,知道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少。
我來的時候,只剩下拆與搬。幸而生活與變遷,鏡頭打理得完好。在老街,生活節(jié)奏和生活方式,都慢半拍。因此你能看見,我們現(xiàn)在的生活,走過什么樣的路。并驚醒,它會走下去,絕不停留。有一天,此刻的生活,也會成為一次歷史巡展?;钤诋?dāng)下的意義,開始明了。
老街的小孩,就是一道可愛的風(fēng)景。小男孩似乎都是一樣的調(diào)皮、貪玩,窄巷里打彈珠、斗雞,還能看到我們童年時代的游戲。小女孩則不同,放肆笑的嬌俏可愛,她們的快樂一覽無余;最難忘的是那些含著笑意的女孩子,與世無爭,沒有傷害性。她們還能與鄰居家的玩伴,相約一起長大。老街里的這些孩子,恐怕是城市里最后一批,有集體成長記憶的孩子。有人說,老街是城市的童年,那在老街的童年呢,又會是什么?希望城市留給自己和孩子的,不是一段無根的記憶。
幸存的老街,陳老巷是唯一。清末民初,它是樊城最繁華的商業(yè)街。每天形形色色的人,從門洞進(jìn)出,他們的臉映照生活的真實(shí):陳老巷消沉下去,1958年以后再也沒有商戶。繁華是與生命同在的源遠(yuǎn)流長,有人有城就會繼續(xù)下去。繁華的遷移,也是城市的成長路。但有幸參與城市史詩般的生命進(jìn)程,陳老巷免不了驕傲地悲吟。有些人,走出這扇門,再也沒有回來。阮祥泰第三代傳人阮成,在42號守了一輩子。又要老生常談了,這個屋子,同樣少不了家族興衰的蒼涼??墒?,一個話題能常談常新,應(yīng)不乏永恒的韻味。襄陽攝影師張玉濤,常常獨(dú)自一人帶著相機(jī),在老街轉(zhuǎn)悠,他說,“滄桑中的平靜,這就是老街里幾百年來的生命,這就是歷史深處的普通人生”。老街若有耳朵,也許會被這一語溫柔驚醒。開了又謝了的繁華,聚了又散了的人,一切都在流逝。只有生活,著陸一塊土壤,就扎根向深處,開出永恒的生之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