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直想,要向《春江花月夜》致敬,必須專門寫一篇。但是卻一再推遲。這有點像一個熱戀中人,如果人家來問:“你到底喜歡他什么?”或者“她有哪些優(yōu)點呢?”會一下子語塞一樣。
在我心目中,《春江花月夜》從來是一個夢境,是中國人的一個美夢,這個美夢不知道從何時做起,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年,只知道至今沒有醒,也沒有人愿意醒。
真是一個夢境??!那么美——美到不可抗拒,那么靜——靜到不可思議,那么純凈、澄澈,同時又那么迷離、恍惚,那么細致入微、纖毫畢現(xiàn),又那么空闊遼遠、無邊無際,除了夢境,還能是什么呢?這個夢,竟由初唐時一位詩人捕捉記錄下來,這位詩人的名字是張若虛。
聞一多極愛此詩,在《宮體詩的自贖》里這樣評價:“這是詩中的詩,頂峰上的頂峰。”“在這種詩面前,一切的贊嘆是饒舌,幾乎是褻瀆。”但是,后來的許多學者都不同意把這首詩當作宮體詩,確實如此,它只是借了一個據(jù)說是陳后主所創(chuàng)的宮體詩舊題,形式、內(nèi)容和風格都完全不同。據(jù)我看,聞一多這個劃分,倒真是有“褻瀆”之嫌,宮體詩那么狹小,它如此寥闊;宮體詩往往濁俗,而它如此清新。
若要探其源流,“它既吸取了南朝民歌內(nèi)容和風格上的長處,更發(fā)揮了齊梁以來講求形式美的成就”,“到了張若虛手里,恍似道家說的金丹成就,猛然迸射出萬丈奇光——漸變達到了突變的階段。”(見劉逸生《唐詩小札》)
若要從技術層面分析它,則劉逸生先生的看法可以概括:結構上,“以整齊作為基調(diào),以錯綜顯示變化。……以每四句作為一小組,四句之中押三個韻;一組完成,一定專用另一個韻。就像用九首七言絕句串聯(lián)起來。”藝術特色,至少有字詞的交錯復沓(春、江、花、月、夜、人等幾個關鍵詞及其伸展),“海平”“海上”、“照人”“人生”、“月樓”“樓上”等緊緊相接的,“這種技巧,往往可以顯示斷而復續(xù)的音節(jié)美,以及飛絲相接的意境的跳躍。”“后來,這種形式還發(fā)展為散曲和民歌中的‘頂針續(xù)麻法’”。作為技法,“飛絲相接”真是個美妙的命名。
說到內(nèi)容,問題來了:《春江花月夜》到底寫了什么?這個問題好像很簡單但其實未必。若說“它寫的就是春、江、花、月、夜呀!”或者“寫了春江花月夜,還有在月光中的人。”也不能說不對,但是我總有點疑惑:真的就是這些,會讓人一讀再讀、再三玩味,常讀常新、魂牽夢繞,是什么讓它有那么強大、那么長久的魅力?
確實,這是一個月光的世界,里面的江、花、月、夜、人,通過層層渲染,已經(jīng)融為一體,成為一個清雅幽美、光影變幻的世界。前半部分有美景,有對時間和空間的深深喟嘆,后一半寫了游子的離鄉(xiāng)之苦和思婦的相思之苦,通常就認為這首詩是“良辰美景+相思”。但其實對后一半的理解不該太過“坐實”,認定只是在“交替描寫春江月下男女的思情”,是寫“月下男女的入骨戀情”(張恩富《唐詩的歷史》)。不是,至少不僅僅是。
我總覺得抒發(fā)的是一種人生在世、時空行旅的感覺。月華流照而漸漸西斜,美好的光陰正在逝去,不論你是漂流在外還是在家等候,不論你是否為刻骨相思所苦,不論你是否順利實現(xiàn)了自己的理想,你都在“人生”這場大旅行之中。這場旅行難免孤獨和寂寞(“此時相望不相聞”),更有許多的不自由不如意(“可憐春半不還家”),人對這些可以傷感,可以怨恨惆悵,但是要記?。核欠浅6虝旱?,一切終將逝去,光華很快就會沉入永恒的黑暗,因此這美好而時常讓人傷感的人生是最可珍惜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