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再復[著名學者、文藝理論家]
(一)
天涯羈旅十年，東漂西泊，浪跡二十幾個國家。無論走到何方，總是聽到大海的波語濤聲和對范畫的品評。人們毀譽的起落，范曾命運的浮沉，全都不能改變我對范畫的喜愛與仰慕，也改變不了我心目中故國藝術(shù)大原野一代天驕的形象。
1992年臘月，我在斯德哥爾摩大學東亞系擔任客席教授時，瑞典文學院馬悅?cè)唤淌谧g就我國古典巨著《西游記》。當時他對我表達一個心愿，就是想請范曾為譯本作一彩圖封面。次年初春，我到巴黎時轉(zhuǎn)告了這一愿望。范曾立即欣然命筆，作《諸神制焰圖》，下手如風雨之疾，頓時滿屋生輝。此圖展示給悅?cè)环驄D時，他們大喜過望，連說這是“人間至寶”。我當即提醒，對范曾可有許多爭議，詬罵者不少。悅?cè)唤淌诹⒓凑f：“我早已知道，但大藝術(shù)不可動搖！”果真，范曾之大藝術(shù)，如巍峨崇山峻岳，凜凜然成一大自在，任霜打雪擊，千難萬劫，自是不折不衰，不滅不敗，其風華精彩自是無邊無涯，無終無極。
(二)
因?qū)Ψ懂嬊橛歇氱?，我便?988年認真請教論藝大師錢鐘書先生。這之前范曾采用白描為詩人文懷沙先生造過像，錢先生看到后便揮筆題詞，毫無保留地贊許范畫：
文子振奇越世，范生超詣傳神，畫品居上之上，化人現(xiàn)身外身。
為了鄭重起見，我把這一發(fā)表在報刊上的贊詞和引述贊詞的文章寄給錢先生。錢先生立即給我回函，肯定他對范畫的評價。信的全文如下：
再復我兄：
大函奉悉。拙詩后二句，第三句專贊范畫，第四句切合范畫的是人像(不是山水)。舊詩技巧所謂扣題不漏不欠，江西派所謂“字字有來歷”。因此乃題畫詩，不足贊人詩，以范畫為主也。故僭改幾句，請酌定。草此即頌日祺。
錢鐘書上
在我寄去的剪報上，錢先生在他所“僭改”的文字中又說：
“化人”借用《莊子》的語，指范曾的畫，說畫人而如真人，牽合唐僧淡交自題畫像：“浮生身外身。”
錢鐘書先生的評語真的是“字字有來歷”。唐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，有“超詣”一品，闡釋中有“扣將白云，清風與歸。遠引莫至，臨之已非”數(shù)語。以此境界言范畫“傳神”，是錢鐘書先生至高評價。而他所說的“上之上”，則出自南齊謝赫的畫論經(jīng)典《古畫品錄》。錢先生借用謝氏的論畫語言和尺度，給范畫作了“上上品”的崇高評價，可謂“一言九鼎”。錢先生數(shù)十年論衡藝術(shù)，其審美的眼睛嚴謹而超凡脫俗，非同尋常。
錢鐘書先生對范畫的評論，乃是“畫品”論。所以他特別注意到范畫的“人像”(不是山水)具有象外象，即顯“身外身”。這也就是“得之象外，有如仙翩謝籠樊”的意思，其美之核心在于超越外在形象，而得之不朽的精神本體。這種本體之“身”，其絕塵高風全在筆墨之外與遠韻之中，不可在形內(nèi)象內(nèi)尋找。錢先生顯然認同于南宗的畫品論，并以此為審美坐標，給予范畫以“上之上”品的最高評價。
(三)
范曾兄和我是多年摯友。作為現(xiàn)實主體，他有人間大關(guān)懷，但不通政治，所以常有浮躁之論。對此我曾稍有調(diào)侃。而作為藝術(shù)創(chuàng)造主體，他則格外清脫平和，冷靜得出奇。斗室之中，畫紙一層，他便進入一個神圣而不可有任何囂聲、任何染污、任何世俗之煩的世界。創(chuàng)作的瞬間，他把一切現(xiàn)實的雜念完全從自己的生命中徹底放逐，頓時邁向參悟永恒的禪境。他的成功，當然在于他的筆力，但首先是這種瞬間進入忘我之境的心力。不知內(nèi)修外煉了多少歲月才形成的心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