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古希臘的贊美者:“希臘這孩童最健康,他不是神童,很正常、很活潑,故荷馬史詩是人類健康活潑時期的詩”;他愛屈原,認為《離騷》能和西方交響樂媲美;孔子的言行體系,“想塑造人,卻把人扭曲得不是人”,木心幾乎“通盤反對”;他指出,民國諸家并不真懂魏晉高士,全然不知“魏晉風度”可以是通向世界藝術的途徑;而紀德關于“寫作如何才能真誠”的問題,在木心看來,陶淵明就是最好的回答,而陶潛的偉大,是從不想到“怎樣才能寫得真誠”;他斷然評價《浮士德》為失敗之作,因為“詩是靈感,靈感是一剎那、一剎那的,二十四小時不斷不斷的靈感,哪有這回事”;他終生激賞尼采,說他是一個“竭力思想的藝術家”,但他想對尼采說:“跑出哲學來吧!”
在全書層見疊出的紛披金句中,木心是他自己的典范:讀進文學的深處,讀出人的靈魂。聆聽木心的講述,多少早已熟知、早已被無數詮釋所包圍的偉大作家和著名作品,不但從正統(tǒng)的、規(guī)范的、不容異議的知識帷幕、歷史帷幕中脫穎而出,更被木心以出人意料的方式,從層層籠罩文學史的權力帷幕、理論帷幕和意識形態(tài)帷幕中,解放出來,獲得全新的揭示。
然而更值得深思的問題是,這種針對正統(tǒng)史識的顛覆性講述,這種對于文學的高貴靈魂的再發(fā)現(xiàn)、再詮釋、再確認,是否出于木心個人的偏執(zhí)的愛?我以為,文學,藝術,于木心而言,絕非一種職業(yè),一門學問,而是他賴以生存的唯一食糧,是他憑籍文學對抗劫難,度越生命,“以不死殉道”的一種個人意志。
這份文學的回憶,是木心與歷代大師的關系史,更是他畢生憑借文學而得以成長、成熟的一場自我教育,一本有關藝術家如何自己喂養(yǎng)自己、自己磨練自己、自己拯救自己的箴言錄———老子的“飄風不終朝,驟雨不終日”,使他在“文革”的洶洶惡浪中,執(zhí)此一念,活下來;但丁的《新生》使他悟到:“每個人都經歷過一段無望的愛情,愛在心里,死在心里”;他對“純真的悲哀者”、阿拉伯詩人麥阿里的評價是:“人從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來,就是藝術家”;在他眼中,莎士比亞是“僅次于上帝的人,因此比上帝更可愛。”而這份“深度”示范是:“作品里放不下,但又讓人看出還有許多東西,這就是藝術家的深度”;木心身陷囹圄時,默誦蒙田的教誨:“上帝,你要救我就救我,你要毀滅我就毀滅我,但我時時刻刻把持住我的舵。”;紀德“擔當人性中最大的可能”,是他終生的精神原則。
木心昏迷的前兩個月,貝聿銘的弟子去到烏鎮(zhèn),與他商議如何設計他的美術館。木心笑說:“貝先生一生的各個階段,都是對的;我一生的各個階段,全是錯的”。即便不去細究這段話中的所謂“對錯”,我們也可以說,撐住木心、成全木心那“全是錯的”一生,正是偉大的世界文學史。因此,當木心終于能在域外公開地、免于畏懼地敘說文學;當這份歷史榜單經由木心的講述而有如諸神復活,木心本人也不啻九轉丹成,不再壓抑對文學的摯愛,不再憂懼世道的戕害,而能以自己期許的方式,成就自己。
作為罕見的異數,木心的個例竟使外部的,籠罩性的,無所不在的匿名的意志,最終無敵于藝術的忠貞。
然而我們也不能說,時至今日,“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”的木心,是否終于戰(zhàn)勝了時代,抑或,與時代和解。他所懸想的境界,他所屬意的成功,從來不是“這一個時代”。換言之,在木心的自我定義中,“時代”未必是一個心理的、世俗的選項,或者說,是一個始終有待背叛,有待超越的詞。